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

[FW from HKGolden] 我在iBank的日子 (by 二十世紀少女 )


我在iBank的日子
by 二十世紀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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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iBank的日子
我在iBank的日子(2)





(0)
從離職到現在不知不覺已經過了數個月。還在那棟狀似巨大陽具的超A級寫字樓上班時,我常常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離開了這裡,一定要好好記錄其間的所見所聞,荒謬的不可思議的無力的令人心痛的那些,為自己的離開做個總結。金融海嘯之前,幾本暢銷財經小說和媒體把投資銀行(Investment Bank,其後簡稱iBank)神化,讓全世界以為做這行每個人都曾經或是有機會每年坐領數以百千萬花紅;金融海嘯之後,一個Lehman Brothers幾個貪婪的CEO和rogue traders讓這個行業突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沒錯,iBank裡面很多人尸位素餐且自我感覺良好,但我所見到的更多人是每天盯著極低的成交量坐以待斃。

從來只有上位者立傳,因為失敗者的故事沒有市場。上個星期我決定脫離高登CD-ROM生涯,和各位巴絲打分享過去的見聞。我不是超級賓架,也不是London Whale(倫敦鯨)般惡名昭彰的交易員,我只是個現任家庭主婦的前iBank分析員。山水有相逢,為求保險,還是放個disclaimer:以下故事純屬虛構,內容絕無指涉任何相關團體、人物,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不定期出文,請巴絲打指教之餘也放過伯母。

先說一些背景資料。隔行如隔山,有如我不知道其他行業的真實情況,相信大部份的人,包括我老母,對於iBank的認識都是來自於報章雜誌。一個金融機構的架構簡單來說可以分成三個部分:front office、middle office和back office。Sales、sales trader、trader、analyst(分析員)等直接和客戶接觸的都概括在front office裡面,也就是前線。風險控管、損益計算、和資料分析等等大概是middle office的工作,back office則是提供交易支援,包括確認和交收等等。以業務來分,純investment banking(M&A/ECM/DCM)只佔一部分,而大家俗稱的賓架應該都是指這幾個部門,負責上市、公司融資、併購等等服務,在過去幾年幾個部門都是投行的主要利潤來源之一。另一個大利潤來源是私人銀行業務(private banking),服務的對象以超高淨值人士(ultra-high-net-worth individuals)為主,一般來說超高淨值人士的定義是淨資產超過三千萬美元,而每家銀行的門檻也不同。我所在的部門是經紀部門(brokerage),主要服務的對象是機構投資者,例如共同基金、對沖基金等等,分析員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上市公司,為基金經理提供意見。除此之外,分析員也負責IPO報告的撰寫和推薦。


其實我沒什麼猛料報,只是有一些工作上遇到的事情覺得可以寫出來娛樂一下大家。
還有分析員也是人,不是所有iBank工作的人都是牛鬼蛇神吸血鬼,也不是所有基金佬都Hi Hi。
希望我可以盡量平衡報導,大家請不要問候伯母

每次要跟剛認識的人解釋分析員的工作其實有點難度,因為要做的事情又多又雜。
和電視上那些財經演員不同,除了少數比較喜歡曝光的行家之外,原則上公司和客戶希望我們保持低調。
如果堅料,當然是第一時間找大客戶出來當面說(電話都會錄音並保存記錄),怎麼有時間聽記者的電話或上電視接受訪問?
每天早上七點多開早會,從亞洲區電話會議開始,接著每個國家開自己的早會,然後和銷售和交易員溝通,八點多才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工作。
如果當天有出報告,回到座位就開始打電話給客戶broke,一天打十幾通電話份屬正常。
基金不會把生意只給一家經紀(等於只從一家broker收料),規模到一定程度的基金同時用十幾二十家經紀也不足為奇。
試想你是港股基金經理,十幾家經紀、不同行業幾十個分析員就算只有十分之一出報告打電話給你,你一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加上開市中要落盤,能夠好好接電話的時間可能不到兩個鐘。
在這麼有限的時間裡有這麼多分析員打來推銷自己的報告,如果聽到的只是「阿媽係女人」般的分析,人都會躁底。
但是問題來了,分析員所覆蓋的公司都要定期update,如果沒有出報告,
有的公司的系統會自動將公司的評級鎖住,有些公司會有產品經理去催你出報告,
有些公司可能比較hea,只要你提出的理由可以接受,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如果剛好這段時間在忙別的公司,或是真的這麼剛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或是股價沒原因升跌必須要改目標價,
這時候就只能硬寫一些東西充數,可能是recycle之前的東西(old news is so exciting),
可能打幾個電話給industry contact挖一些好像很貼近市場其實是無關痛癢的材料出來寫,
不然就是貼幾個好像很有道理的charts出來充版面。

相信我,如果我有時間,我一定不會出無價值無impact的報告,但老老實實,像是中移動這種公司哪有這麼多東西好寫?
來來去去不就是那些ARPU、上客量、手機補貼?
但偏偏中移動這種恆指成分股,十個long funds裡面十個都有,不出報告被罵得狗血淋頭,出報告沒新料又被罵的狗血淋頭,
打電話給客戶也沒什麼好說,很有可能客戶比你還熟,只能意思意思留個voice mail或吹陣水算數。


報告量和打電話給客戶的次數都是分析員績效評估的一部分,

根據這些紀錄,前線銷售就會去跟客戶捽數,計算你幫公司創造了多少commission。

和其他銷售行業沒有什麼不一樣,your commission your fate,分析員骨子裡其實也是sales,分析員也要跑數。



每天打電話、回request、和自己友開會、和客戶開會、和上市公司開會已經佔用了大部份的時間,能夠好好寫報告、tune model都要晚上六點以後了。

從早上七點多到公司到這個時候已經差不多12個小時,如果還要被拉去和客戶happy hour或是晚餐,

都不知道自己要OT到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手上的報告。



媒體很喜歡揶揄分析員call股票的準確度(其實分析員私底下也經常自嘲),但鮮少有人提到辛苦的那一面。

有些人可能覺得很多工種都很辛苦,憑什麼這些人可以坐領高薪?

Marketing時長程機一落地開始馬不停蹄的見客戶,一天八九個會議一輪嘴不停重複同樣的故事和回答同樣的問題,再無理的challenge也不能發怒。

在機場和機場,機場和酒店之間,想要稍微閉目養神,但手上的Blackberry兀自不停閃爍紅燈。



這些年,所有公司能夠開的新headcount寥寥可數,更多的人自願離開,可能因為健康,可能因為家庭因素,可能因為還有夢想。

總之,我暫時離開了。

如果有行家巴絲打,應該都知道巨額花紅早已是明日黃花,很多人被減薪,很多人數年沒有領過花紅,很多人被裁員。


(一)

回想起那天,是我第一次萌生去意。

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工作日,天氣微涼、潮溼而有薄霧。
每朝對於早起這件事的怨懟隨著曙光的提早來臨而獲得相當程度的改善,加上昨晚難得的兩人晚餐,
在睡眠明顯不足的狀態下,我仍然感覺到自己嘴角向上彎曲的弧度,
彷彿連混雜著口臭、輕微霉味和巨大疲倦的早班地鐵都無法打擊我從心中滿溢出來的笑意。
列車緩緩的煞停。門一打開,所有人像是要逃離什麼似的,急急往電扶梯方向衝去,沒有任何迷惘或遲疑─
事實上,迷惘或遲疑在上班時間的地鐵站是不被允許的,就算很多人對於上班這件事感到迷惘,
往辦公室前進的腳步卻不曾遲疑。

能夠成為人群的一部分反倒是讓人安心,就算是週遭的人大多帶著即將接受審判的表情默默前進。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就算沒有遲到壓力的人都會不知不覺的加快腳步,積極的向閘口進發。
如果用這種角度來看清早尖峰時間的地鐵站,倒也不失為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

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日:陽光不特別耀眼,身體不特別疲倦,既定的工作不特別多,下班後的行程也不特別令人期待。
在這樣的日子,心情理應不會有太大的起伏,但不知道為什麼,
一路隨著西裝大軍魚貫前進的我在閘口前迷惘了。
抓著皮夾的手懸在讀卡機上方遲疑了三秒後,我在數道不耐煩的眼神與嘖嘖聲之迅速出閘。
一分鐘之前我還在思考今天應該要光顧美心還是大家樂,麥皮餐還是腿蛋治,
此刻我卻在人潮之中迷惘了,彷彿之前所有根深蒂固、理所當然的價值觀瞬間崩潰,
我想到那年在海灘窮極無聊所堆的沙堡,辛辛苦苦整地、挖洞、堆沙,
只是為了親眼見到它在漲潮時一瞬間分崩離析,沈入海底。

這天傍晚,在事前沒有任何風聲的情況下,辦公室從此多了三個空位。


(二)
時近節日,在這樣的市場,不管是sell side還是buy side都早已無心戀戰,不如早早收爐享受難得的假期。
隔壁房的鬼佬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支香檳王大聲吆喝,周圍的同事聞風而至,辦公室一片歡欣鼓舞的氣氛。
平時大家各有各忙,不是開會就是出差,很少有機會可以閒話家常一番。
石化A一手拿香檳一手拿著自己剛出爐的大報告,抱怨自己最近一個月沒日沒夜的悲慘生活。
拉著行李箱進門的銀行L不甘示弱,一面斟酒一面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己已經出差了一個半月云云。
抱怨客戶跋扈,抱怨公司寒酸,抱怨工作辛苦,但人人都知道,現在有工開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
外面風大雨大,在座的人一同舉杯慶祝在這家銀行仍然保留著自己的位置。
談笑中,不知道什麼時候研究主管的秘書欲言又止的走了過來,在石化A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石化A聽罷愣了半晌,裝著香檳的紙杯落在地上。歡笑聲在瞬間凍結。

石化A的座位就在我前面,出了名的學者型分析員。
不管多忙,他的位置永遠整整齊齊,對研究助理也永遠客客氣氣,
平時最喜歡給周圍同事看他一雙兒女的照片,在公司裡是出了名的好人。
此刻的A雙手微微顫抖,深呼了一口氣之後走回自己座位,想要在臨走之前拿回那個鑲著銀邊的相框,
相中A和太太摟住一雙兒女,笑得燦爛。
秘書忙不迭地阻止A,順手拿走了A擺在桌上的門禁卡。

「不好意思,現在你什麼東西都不能碰,公司會將你的私人物品打包後快遞到你指定的地方,我們會再通知你離職的程序。現在我送你出去。」

A又深深吸了口氣,轉過頭來,紅著眼框和身邊的同事擁抱。鬼佬手中那支香檳王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諷刺,所有人心中都藏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怔怔的目送A出門口,然後癱軟在自己座位上。

「往好處想,我們又過了一關。」銀行L輕輕地說。



這些年,雖不敢說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但裁員的場面還是讓我難過。
某行員工到了公司門口才發現自己門禁卡失效,只好摸摸鼻子回家睡覺;
某行trading floor女sales被裁當場淚如雨下,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差點要call白車;
某行交易員被裁後在辦公室就地痾茄泄憤,Bloomberg上目擊者言之鑿鑿。
親眼目睹過一些,亦耳聞一些,原以為自己對於這樣的場面已經痲痹,
但當它再一次出現時還是難以承受。

那天晚上大家有默契的早早收工,有些愛打聽的則是急急向各部門收風評估傷亡數字。


我以OT為名取消了晚餐的計劃,事實上裁員的震撼讓我食慾全消。
回到家整個人癱在梳化上,Blackberry從口袋裡掉出來,躺在地上規律著發出紅光。
我決定不望它,好好睡一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少了石化A,這家公司照樣如常運作,其他teammates會接手他的工作,
等到市場開始好轉,或許會從其他行再挖一個分析員,或是直接將覆蓋的公司交給A的助理,
省力省時之餘,人工也不用加。

在iBank分工精細化的時代,每個人都可以被取代,你的工作有其他人會做,
客戶你帶不走,因為你的成功仰賴這個platform。再怎麼不可一世的星級分析員,離開了大行的系統,
也只是普通人一個。

想到這裡,想到A離去時的背影,我認命的拾起地上的Blackberry開始回email。



(三)
那天銀行L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待到深夜。
在這行做了十幾年,轉了幾間行,終於坐上現在這個位置,
在這棟全香港最高的寫字樓裡擁有一間望海的獨立辦公室。
在今天之前,銀行L放棄了人生很多重要的東西,
包括青梅竹馬的女朋友、組樂隊的夢想、還有陪孩子成長的時間。
他想起兒子出生之後,自己剛在這個銀行落腳。
為了站穩腳跟,他日日早出晚歸,一年花一半時間在外marketing,
一段接著一段的飛行,一間接著一間的酒店,讓他常常一覺醒來,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為了現在這個位置,他還有什麼不能犧牲?

身為內定下一任大中華區研究主管的銀行L,上星期在紐約開會。

「過去三個季度的成本精簡方案目前已略有成效,
我們從IT外包、削減員工部分福利以及花紅結構的改變的確替公司省下相當的數目,
但有鑒於成交量持續低迷,第四季度業績據我估計應該還是會見紅。
在前景未明的情況下,我們都知道人力精簡是不得已的手段。
我希望這是唯一的一次,但我真的不敢保證這是最後一次。請在座各位在週五前提出名單。」
亞太區證券主管在會議上做下結論。

大局底定。L提議去Union Bar喝一杯。

「L,你怎麼看?」M呷了一口啤酒,一派輕鬆地問。
M是個典型的英國鬼,現任大中華區研究主管,在行內打滾二十幾年,理論上明年就要退休。

「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L笑著反問。
大家心知肚明這不會是最後一波裁員,以現在的經紀收入來看,根本養不起這麼多人。

「當然是真話。假設你現在已經坐上我的位置,你會怎麼做?」M半灰白的鬍子沾著一層啤酒泡沫,
讓他看起來更像應節的聖誕老人。

「這次看起來不是隨便交幾個headcounts就可以解決的了,目標是可以節省多少錢,而不是節省多少人。
消費品team雖然人多,但他們手上還有幾個deals,看來動不了。雖然你我都知道消費品K的能力如何,
但客戶喜歡他,有什麼辦法。中小盤股B是一定逃不了的了,我想他早已經心裡有數。」
儘管對辦公室裡各個分析員的背景瞭若指掌,銀行L還是字字斟酌,深怕說錯話。
其實每個銀行都有一些被戲稱為furniture的老鬼,作用只限於裝飾辦公室,
只要把他們全裁了就天下太平,可惜這話絕對不能說出口。

「石化A如何?」M還是保持一貫的微笑。


L清楚明白石化A根本不適合做分析員。
兩年前公司從產業界將A挖來,希望可以利用他的行業知識和人脈補強積弱已久的石化team。
這幾年公司在各大brokers poll下了不少苦功,每個team都在團體排名和個人排名上有所斬獲,
唯有石化team,怎麼樣都擠不進前三名。
沒錯,石化A對於行業的認識絕對是數一數二,但他的專業卻不能反映在他的stock call和報告上面。
這兩年A出了幾份堪稱行業聖經的數百頁大報告,同行爭相傳閱,
但對客戶來說,他的報告缺乏商業價值,或許時間拉長來看,他的觀點是正確的,
但沒有人在乎五年之後發生什麼事。現在的基金經理,即便是long onlys,只在乎短期的波動。
A對於客戶的價值所在,是幫底下的junior analyst做education,是拿data,是約見管理層,
而不是stock calls。A的弱點現實的反映在他的P&L上面。
雖然如此,A對於公司的貢獻還是遠大於那幾件坐房的furniture,銀行L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卻不能說。

「如果是我,我也會把石化A放在名單上。」銀行L緩緩地說。

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銀行L想起自己的兒子曾經在他進家門時放聲大哭,以為他是陌生人。
是時候回家了,L告訴自己。

臨走前,他倚著玻璃環顧對岸高樓鱗次節比,映在腳下寧靜美麗的港灣。
此時此刻,他沒有一絲顧盼自豪,反而發現自己居然有點羨慕那些離開的人。



(四)
裁員後的辦公室一片死寂。
我的世界維持著一貫的效率運作,那三個人的桌子包括名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清得乾乾淨淨,
彷彿座位上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依照程序,今天老闆們會開始大派定心丸。果不其然,接近午飯時間,秘書召集大家開會。

偌大的會議室閃亮簇新,窗外風光明媚,映照著一張張灰色的臉。

「各位應該都留意到公司昨天的人力精簡行動。
首先要提醒大家的是,如果有客戶、記者、同行或是其他部門的同事詢問這件事,
請務必遵守公司規定,拒絕評論。
稍早我們已經發了新聞稿,所有外界應該知道的事情都可以在新聞稿中獲得解答。」
毫不浪費時間,M一坐下馬上進入正題。

「對於幾位同事的離開,我們深表遺憾。
各位都知道,我們一直在進行精簡人力的工作,目前整個計劃已有所成。
市況雖然未如理想,但我們將會對公司中長期的策略進行一連串的改革,
相信就算是這樣的市場,我們的市佔率都能夠有所提升。新的一年,只會更好!」
M的拳頭握緊,以他一向激情而充滿感染力的聲音向大家洗腦,彷彿他自己真的相信自己的鬼話。


「在座留下來的都是精英,都是公司最寶貴的資產。
我向各位保證,你們的努力一定會有可觀的回報!」
說罷,M帶頭鼓起掌來,但似乎無法有效激勵他的聽眾,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作回應。


「放他媽的狗屁!」礦業J在我耳邊悄悄的說,我以苦笑回應。

會議結束,我和礦業J一起去樓下買午餐。
礦業J是東北人,從來直腸直肚,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她身材原本就高挑,加上黑色套裝和一對三吋高跟鞋,更顯得氣勢凌人。
然而在這樣強悍的外表下,J在她先生面前卻是不折不扣的小女人。
有一次下班見到J和他先生兩人手拖著手去吃飯,羨煞旁人。
我問她在這樣忙碌的行程中如何維持和另一半的關係,
她直爽地告訴我,很簡單,我賺錢,他持家,這不就行了!說起來簡單,但其中大有學問。

「依我看啊,大家心裡有譜,這波『人力精簡』只是開了個頭,可有的裁了!」
說到人力精簡四字,J特別做了個手勢,令人忍俊不住。

「大姐你有什麼盤算?」我笑問。

「能有什麼盤算,做一天算一天了唄!給他們攢的錢還嫌少啊,之前那個deal不是我爸的關係能成嗎?
辛辛苦苦幫這幫人打工,幾年下來身子都搞壞啦,進醫院啦,如果裁我,你看我跟不跟他們拼命!」
J連珠砲似的激動回應,手上裝著三文治的紙袋都被他捏到變形。J有個政商關係良好的老爸,行內皆知,
難得她沒有其他內地富二代的貪玩懶散,為人聰明勤奮,上位指日可待。

「如果連你都裁,這公司應該也差不多關門啦!倒是我應該要幫自己擔心。」我說。

「你手上不還有個deal嗎?放心,有deal做他們不敢動你的。依照災後處理的SOP,
team heads會一個一個找我們去談,到時我們各自去探探口風,之後再一起琢磨琢磨。」
J邊說邊捏了捏我的手臂。


果不其然,四點一過,我老闆就叫我進他辦公室。
分析員有很多類型,如果石化A是學者型,我老闆就是另一個極端。
他的強項是討客戶歡心,幾句話就能讓女基金經理笑得花枝亂顫,男基金經理跟他稱兄道弟。
與其說是分析員,我覺得他更像sales。

「我找你來你應該知道原因,唉,你這行做了這麼久,廢話我就不多說了,有沒有問題要問我?」
我老闆雙腿交叉擱在桌上,一對油亮的牛津鞋在我面前晃呀晃。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的接著說:「這一波應該不是最後一波,我們team看來非常安全。
但安全並不代表我們可以鬆懈,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他啜了一口咖啡,繼續說下去。

「你看過我的新車嘛,上個週末我駕著我的Maserati去遊車河,天氣不知道多好。
回貝沙灣的路上我望著海,夕陽照進我的車窗,我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有。」
他說的七情上面,目光飄向遠方。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但這是不夠的,the best is yet to come!
好好做,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暫時沒什麼事,你可以出去了。
對了,我要出去一下,之前我不是有個報告還沒出?唉,這樣的市有什麼好寫的!
你隨便幫我弄個one pager出去就算了,我先走了。」
接著,他自顧自的拿了錢包、電話和車匙走了,留下一頭霧水的我。

晚上我和J說了我老闆這個意味深長的故事,J一邊扒著盒飯,一邊大聲說了句:「我呸!」
幾粒飯噴在桌上,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


(五)
「到底為什麼我要這樣對待自己?」今天的工時進入第十六個小時的時候,我問自己。
望著桌上演唱會的門票,今晚八點開場,我知道我的人生又因為工作多了一個遺憾。
因為工作所錯過的晚餐,因為工作所錯過的約會,因為工作所錯過的重要時刻,因為工作所錯過的人,
這些年累積下來,我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到底我為什麼要還做這個工作,當我感受到的遺憾遠比成就多。

回想起當年我踏入iBank,只是為了一球雪糕。
那一年暑假,我莫名其妙的進了一家現在已經消失的銀行做intern。
工作內容其實非常簡單(重要的任務也不會交給intern做),
每天就是穿戴整齊去公司,幫手找data、按年報輸入historical numbers等等。
在program即將結束的一天下午,老闆請我們一班小朋友去吃雪糕(其實他平常也常常請我們吃飯)。
可能是因為那年夏天特別熱的緣故,那雪糕特別美味,像是辛苦工作後的回報。
自此我矢志要進入這家銀行工作。

畢業之後我順利地進了這家銀行的研究部,由研究助理(Research Assistant,RA)做起。
當時帶intern的S生已經離開,我跟的是行內出名嚴厲的新老闆,P太。
上班的第一天,P太帶著我行了辦公室一圈,自我介紹之餘也熟悉公司的環境。
所有的分析員都非常友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看著我的目光裡,七分友善帶著三分憐憫。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位置在過去三年已經連續換了幾任,最長的那位做了一年,最短的只是兩個月。
我的前手是個二十五、六歲的海歸,上個月在眾目睽睽之下被P太罵得狗血淋頭,
一個大男人掛著兩行眼淚,頭也不回的衝出辦公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其實到底P太說了什麼讓他這麼大反應?」我偷偷地問我隔壁的RA。

「P太說他腦袋裡不知道裝什麼,讀了這麼多書都白讀了,請個MBA回來連個中學生都不如,
叫他這輩子都不必想做這行。」


我打了一個寒顫,同時心中打定最壞打算。如果事實真的證明我沒辦法做這行,走就走吧。

P太是正統派ibanker底:名校出身,Kellogg MBA,科網泡沫時幾個call讓她一戰成名,
之後一路平步青雲坐上這個位置。做這行的人都沒什麼耐心,又特別容易燥底,P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客戶的request不論大小,她的容忍極限只有半小時,半小時內沒有任何動靜就只能等著挨罵。
P太也是出了名的口不擇言,罵人的時候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上至大老闆下至秘書,人人聞風色變。
最難頂的是每天的午餐時間,如果P太沒有會議沒有約人,她的助理一定要跟她一起吃飯,
聽她抱怨她老公是多麼沒用,自己是多麼辛苦。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我自己),我在P太手下待了兩年,
成為歷史上最長命的RA。回想起來,這兩年幫我打好了做研究的基本功。
忽略P太人格上的缺陷,她其實樣貌ok,保養得宜。
比起有些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老闆,P太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是一樣的嚴厲。
這兩年的訓練讓我不管多忙都可以multi-tasking,讓我更注意細節,讓我徹底明白現實的殘酷。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像P太這種藏不住話的性格,現在想起來其實一點也不可怕,反而覺得可愛。
還記得我提出辭呈那天,P太的第一句話就擊潰了我鋪排了幾天的說辭。

「P太,這段時間真的很多謝你...」話還沒說完,P太就以她一貫的霸氣打斷了我。

「Cut the crap. 你要走?對方開價多少?」

「…P太,我真的考慮了很久...」對於P太的直接了當,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招架。

「不必跟我說這麼多廢話,我只想知道,如果我們counter offer你會不會接受?」P太雙手交叉,氣定神閒地望著我。

「…不會,我已經決定了。」我感到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或者兩者都有。

「Fine. 我不會阻你發達。你不要後悔就好。」這是我正式離開之前P太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我離開後不久,整個金融市場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去新公司報到的那天,正是香港證券史上的「大奇蹟日」,恆指先暴跌後反彈,全日波幅1,374點。
市場要你滅亡,必先令你瘋狂,在歷史新高之後,恆指再也沒有返到家鄉。
接著JP Morgan收購Bear Stearns、Bank of America收購Merrill Lynch、
Lehman Brothers破產後被剝皮拆骨、AIG被美國政府入主-這些都已經是歷史。
一場金融海嘯重創金融業,被併的和併人的、被拆的和拆人的、離開的或是倖存的,全都沒有好日子過。
那天崩地裂的一年,我活下來了。


「沒錯,那一年我都撐過去了,現在又為什麼要離開?」我這樣告訴自己。指針剛好跨過兩點。經過和compliance和editor無數次的來來回回,報告終於發出去了。快速的擬了明天晨會要報告的重點後,終於結束了這漫長的一天。離開時看見ECM那邊仍有人繼續挑燈夜戰,瞬間自我感覺良好,就算另一個漫長的工作日將在四個多小時之後開始。

(五)
世事從來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港股蔭乾式的成交量讓裁員潮從sell side悄悄蔓延到buy side,每天發email被回彈的數量激增,和交易室電話響起的頻率成反比。在這樣的市況,居然出現了一單足以救黎民於水火的世紀大deal。這一年來在香港上市的大公司寥寥可數,每一單都讓間間投資銀行爭破頭。本來這家公司被分拆上市的消息只聞樓梯響,沒想到現在終於要落實,趕在明年第一季之前掛牌交易,而我們正是lead underwriter(牽頭保薦人)的其中之一。

「想不到我們的IBD居然可以拿到這個大deal,真是奇蹟!」我老闆語帶調侃地說。「雖然要和其他兩間分,但這單deal不知道可以救多少人!」句裡行間,他按耐不住自己內心的得意。

江湖傳言一直是C行和另外兩家瓜分這塊大餅,最後C行居然意外落馬,被踢出保薦人名單,箇中原因當然不是運氣-早在消息傳出之前,IBD和我們已經開始分頭作業。分析整個局勢,M行雀屏中選早已是意料中事:身為母公司長期合作的投資銀行,M行的地位在這單案子裡面難以被撼動。至於以財富管理出名的U行,多年來負責打理老闆的私人投資,上至私人飛機下至美酒名畫,無所不包,而正巧老闆的公子是該行的intern。和其他兩家相比,C行的實力絕對不弱,金融海嘯後從各大投行網羅精英,其bankers以死纏爛打出名,這兩年拿了不少叫好叫做的deals,但和母公司關係剛剛開始建立,絕對是撬牆角的好時機。

在會議室坐了半晌,IBD的人姍姍來遲,臉上卻無不帶著笑意。

「不好意思我們遲了,剛剛正在和管理層確認一些細節。真的多謝你們下的工夫,我們才能搶到這單deal,哈哈哈。」負責這單deal的賓架T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開場就送我們一頂高帽戴。

「你應該去好好謝謝他們家分析員,哈哈。那小子出了名的討厭這家公司,幾次分析員會議上對管理層窮追猛打,前幾個月還出了全行最低的目標價,把老董氣得說要告他。不過你們別誤會,這家公司我從來也覺得是垃圾,但business is business,幾個正面reports可以幫我們拿到deal,小意思。」說到興奮處,我老闆忍不住拍了桌子幾下。


「C行機關算盡也算不到最後是被自己人壞事,他們的分析員說得一點也不錯,如果這家公司情況這麼好,何須在這樣的市場趕著分拆上市?」賓架T眨了眨眼,雙手一攤。「好,我們言歸正傳。大家都知道時機稍縱即逝,下星期一AP(Analyst Presentation,指上市前公司管理層正式與分析員溝通,理論上所有資料包括公司財務數字、簡報和招股書草稿會在當天拿到,但事實上分析員在之前通常都已經看過自己公司準備的招股書草稿),你們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準備model和報告。」

當大國企已經在香港上的七七八八,這幾年在香港上市的大多是規模較小的民企,其中大多數質素麻麻,有些甚至可以用驚嚇來形容,像是兒童用品公司兼賣殺蟲劑,或是麵包公司中秋餅券收入居然超過整體營收一半。二手袋、補習社、減肥茶-產品不同,業務範疇不同,相同的是上市之後的命運,即是盈警。近年來最為行家津津樂道的其中一家公司專賣一種產品,就是來自海拔5100米的原始冰川水,零售價高過歐洲品牌,但只在國內販售,而且有八成生意來自鐵道部。最令人嘖嘖稱奇的不是冰川水之矜貴,也不是鐵道部之慷慨,而是其生產基地位置實在太高,上市前後仍未有行家有幸親眼一睹其廬山真面目。

某些公司的垃圾程度,在上市之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它們能上到市靠的不是紮實的業務,也不是高瞻遠矚的管理層,而是整個產業食物鏈中的自私。管理層為了泵水,不惜谷大條數,把公司前景說得十倍好;ibankers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公司的目的所在,但生意難做,能上就上,散了貨就事不關己,袋袋平安;把關機構為了爭全球集資排名,為了提升所謂競爭力,屢屢放寬上市門檻。是各個利益團體的私慾,造就了這些民企怪物,最終受害的還是老散。


「你怎麼看這個deal?」我老闆問我,此刻他心中應該已經有了答案。

「我怎麼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客戶怎麼看。客戶怎麼看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多數人的想法。老實說,整個故事最沒有說服力的就是這張balance sheet,執靚後都還是這樣,我不敢想像真實的情況有多糟糕,看來客戶教育上要多下點功夫。目前定價的意向我覺得有點過度進取。」我提出我的看法。

「你這個人就是不夠貪心。我們的工作就是點石成金,如果連我們自己都沒信心,怎麼推給客戶?不過你說的沒錯,願意拿這個IPO的客戶未必真的信公司的故事,所以我們要讓他們相信這個IPO真的可以讓他們賺到錢。」他彈了一下手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如果這個deal做得成,用點石成金來形容都略嫌保守,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Ok,其他的我們AP後再討論,你叫秘書幫我們安排行程。」一單IPO所牽涉到的行業不只是第一線的投行,還有律師樓、會計師事務所、公關公司、印刷公司、翻譯公司、測量師和估價師等等。此刻我衷心希望這單deal最後可以順利出街,但事情的發展往往事與願違。


(六)
「那間公司根本是垃圾,做不成deal也是好事,少害點人。」對沖V一面撥弄著杯中的冰塊,一面笑著說。

「你不明啦,今年你們順風順水,基金表現回到水面之餘,還多賺了二十巴仙。我們就慘了,這單IPO上不去,IBD那邊不知道要走多少人。」我幽幽的說。


對沖V一直是我的客戶。我們識於微時,早在他還在本地一個小型對沖基金做分析員時我們已經認識,多年過後,他如今已經是一個大型對沖基金的經理人,是所有經紀眼中的大肥羊。


「我說話比較直,你別介意。你捫心自問,你們這兩年幫手上的那些公司有哪家是好的,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到五年之後。IBD為了做生意,什麼公司不論大小好壞集資目的,都拉人來上市。Sales對這些公司一知半解,就硬推給客戶買。你們不是指望我去個lunchoen、聽你們banker、sales吹幾句就拿貨吧?不過你們不做,其他行也會做,完全是惡性循環,頂爛市。」對沖V向來有火,聽到他這番偉論我一點也不意外。


曾經有junior sales在交易時段打給他,想說和他吹陣水、順便分享市場傳聞,卻碰了一鼻子灰。「阿妹,這些消息我上個星期已經從管理層那裡聽到了,明天報紙就賣啦,你不是想要在交易時間sell這個舊聞給我吧?有時間吹水不如做多點功課吧。」接著V就掛了對方電話。從此對沖V難伺候的故事便在市場流傳。可能是我認識V多年,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火從哪裡來。對沖基金不比共同基金(mutual fund,以零售客戶為主),資金來源集中在少數高淨值客戶,追求絕對報酬,有表現才有錢收(performance fee,通常是盈利抽成),想賺錢就不能hea住做。和很多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long onlys(多指共同基金,部位只能有長倉且對於現金部位有規定,通常是一成)基金經理比起來,V的勤力和表現絕對讓他寸的起。


「揾食艱難,明知頂爛市都要做,但做了也不保證自己可以保得住飯碗,我相信我不是唯一這樣告訴你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心中對於自己的工作產生了一些疑惑,這些疑惑隨著我每天在這行的所見所聞越滾越大,讓我認真思考自己的去留。」雖然我和V私底下是朋友,但我深深明白在工作上朋友只是暫時的,永遠不要和有利害關係的人吐露心跡,但今晚我真心的當V是一個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每天接觸這麼多分析員、sales、公司管理層,我們的工作不就是在這眾多雜音之中找出真相?懂得懷疑已經是一個好分析員的重要特質,但懂得懷疑之餘,也要懂得相信,不然你會活得很辛苦。我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就算大部份的人都視對沖基金為洪水猛獸,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真正的洪水猛獸是部分管理他們強積金的懶散基金經理,是不明就裡要他們買金融產品的無良sales,是電視上教你買股票但背地裡幫人散貨的財經演員,是風風光光籌了錢上市卻將錢搬進自己口袋的上市公司管理層。你應該要好好思考你工作的價值所在。」V說罷,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再叫了一個round。就算是在happy hour時段鬧哄哄的酒吧,V的一番話依然如雷貫耳。

「困擾我的正是我工作的價值所在。好像這個deal,我明知道是垃圾還是要做。當我知道公司延後上市時間的那一刻,我心中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對我或是公司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正如你所說的,分析員的價值是在於排除市場雜音,作出正確的call,但做出正確的call並不能讓你拿到deal,C行那傢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都知道他都是對的,但最後的結果就是丟了deal之餘還被long onlys客戶罵得體無完膚,只因為這些人全都坐在同一條船上。他們根本不在乎事實,只在乎手上的利益。Long onlys逼分析員去initiate(首次覆蓋。大行分析員開始正式追蹤公司必須經過內部批准,然後出一份完整介紹公司的首次覆蓋報告)他們看好的公司製造liquidity(流通性,有人覆蓋的股票,特別是大行覆蓋的股票,會增加市場興趣,進而刺激交投),IBD逼分析員改rating(股票評級,各家評級的方法和標準不一)為了拿deal,這些才是現實生活。」我越說越激動,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有點太大聲,緊張的望了望四周有沒有認識的人。


「你自己都說了,這是現實生活,每個人都為了揾食而必須要忍受不同程度的委屈,但我認同你的說法。你應該要好好想一想,當這份工所帶給你的挫折感遠大於成就感時,你還要不要繼續做下去?如果要做,就不要想這麼多,接受這些遊戲規則,不管它合不合理,像大部份的人一樣,不問對錯,只求結果。這行太多人覺得自己所得到的是理所當然,然而這些人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值這麼多錢?錢是不是可以讓人漠視周遭的一切?」V淡淡的說。這幾年他辛勤工作,鬢邊不知不覺多了幾根白髮,講話卻也溫和了許多。


「阿女,我當年入行進了一家大long fund,long fund這種肥缺你也知道有多競爭,我一路過關斬將才拿到一個associate的位置,當時真的覺得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所有經紀見到我如蜜蜂見到蜜糖,需要什麼model要見什麼公司,一個email幾個分析員爭相幫我搞定。

我當時只是個associate就已經是這樣的待遇,更不用說公司的基金經理。入行之前我對資產管理充滿使命感,認為自己的工作是在幫成千上萬的小投資人創造價值,他們投資基金可能是為了自己下半生的生活,可能是為了成家立室,可能是為了兒女的教育基金...基金經理的工作,是讓這些人離自己的夢想更近,我一直這樣相信。然而事實和想像總是有一段距離。

我看到某些基金經理嘆慣享受慣,五點鐘準時收工,投資組合裡淨是些連街市阿嬸都識買的股票,基金表現連續幾年跑輸benchmark(指標,每個基金都有指標,用來衡量自身的表現,通常是指數,例如恆指、MSCI中國等等)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些則是態度囂張,對賣方分析員、公司管理層呼呼喝喝,彷彿自己看了幾年財報、參觀了幾年工廠就可以指點人家做生意。」V說到最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知道你做過S記,你的風格真的跟他們那班人差太遠。」想到S記那班人平時對我們的嘴臉,我也忍不住笑出來。
「你知不知道他們第四季度的broker review(基金通常會在季末給各個經紀一份正式的期末評價,算是由基金內部投票而成的成績單,內容包括這段期間給了多少生意、感謝哪個分析員的服務、還有分研究、交易、銷售等等的評價,用來決定下一季佣金的分配)寫什麼?有個基金經理投訴我們能源分析員是老外,叫我們換個中國人來cover。還有另外一個說我們中國地產分析員不夠醒目,簡直是人身攻擊!」

「這些人平常被服侍慣了,講話是這樣的了。之前我在的時候還見過我老闆在文華和朋友鋸完扒打電話叫經紀來付錢呢,哈哈。總之,那段期間讓我對於基金經理的幻想完全破滅,加上我幾個賺錢的call被我老闆拿去據為己有,期末花紅大部份都進了他的口袋,我一時火遮眼就辭了份工,加入了一間剛剛成立的本地對沖基金做分析員。」V輕描淡寫地帶過他離開的理由,但我可以想像當時年少氣盛的他是多麼看不起這些人。「去了之後我才發現之前我有的東西原來不是理所當然的,這不包括在中環的A級寫字樓、經紀日日請飲請食這些表面的東西。你做賣方分析員這麼久,你知道大客戶和小客戶的待遇可以差別多遠啦。我做的那家對沖基金剛剛成立,老闆之前也在long fund做,喔,我忘了你也認識他,哈哈。」

「堅哥嘛,這行無人不識。當年他主理的中國增長基金連續五年報酬率超過二十巴仙,是long onlys中的傳奇!後來他好像是跟F記鬧翻才決定出來自己開檔的嘛...」我回憶起當年吒叱風雲的堅哥,很難相信他現在已經從市場上消聲匿跡。

「堅哥是個好人,如果他繼續待在F記,也不會搞成今天這般田地。總之當時剛剛開檔,AUM(Asset Under Management,指基金所管理資金的市值)得個二十球美金,雖然還有三十球陸續會進來,但這樣的規模以1.5%的管理費計算,只能請我一個分析員加一個無所不包的admin,我和堅哥還要共用一台Bloomberg。為了節省成本,堅哥選在上環一棟舊寫字樓開業,那個電梯,哈哈哈...」V想到那部老舊到應該要淘汰的電梯,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還記得那部電梯!有一次我上去你公司開會遇到壞lift,穿著高跟鞋爬了十幾層樓梯上去你還記不記得?」我想到當時那個狼狽的情景也忍不住微笑。

「總之我們離開了大fund的庇蔭之後,什麼都不是!我們prime broker(提供對沖基金所需的一切經紀業務,包括結算、融資、借券等等)的sales沒有打過電話來,更不用說請飲請食。Conference(經紀一年都會舉行數次規模不一的投資論壇,邀請上市公司和基金經理、買方分析員等等參加)排不到和公司管理層一對一的會議也不要緊,慘的是我們連被邀請參加都沒有,我和堅哥要動用之前的關係,經紀才勉強給了一個名額,我和堅哥要輪流參加。你算是我遇到最不切實際的賣方分析員之中之一,我們規模這麼小,你也常常打電話來broke,難得這麼多年過後我們都還是朋友。」V接著說。


那年被一場大浪捲走的對沖基金又何止堅哥的公司?我心想。市場起起落落,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V運氣很好,不久之後就泊到一個大碼頭,後來還越做越好;堅哥就沒有這麼好運,他在一個美資大型避險基金落腳,正準備大展拳腳之際,公司決定關閉香港辦公室以應付其旗艦基金的虧損。聽說堅哥想找投資人另起爐灶,奈何全球經濟緊縮,籌資困難,開檔一事只聞樓梯響,最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聽到他的消息。

「時間差不多了,我趕著回家湊仔,我們再約吃中飯。記著,不管環境怎麼變化,人都要去適應環境,這是生存的本能。想想這幾年你經歷過的,不管好壞,喜歡或不喜歡,然後再做決定。沒人用槍指著你的頭逼你繼續做這行,如果有其他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做吧。不過,如果你已經對自己每天所做的事產生懷疑,遲早你都會離開,不管你願不願意。這餐是朋友的聚會,不是經紀給客戶的entertainment,所以我買單!」V一口飲盡杯中的酒,爽快地付了錢。

(七)
V說得對,不管環境怎麼變化,人都要去適應環境,不管你喜不喜歡。在飛往倫敦的飛機上,我不斷思考V所說的話。做這行未來的出路好像很寬廣,事實上卻很狹隘。拿分析員來說,賣方的想去買方(泛指資產管理),買方的想當PM(portfolio manager,基金經理),最後不外乎是搞個對沖基金呼風喚雨一番,不過這也不是理所當然。很多人對對沖基金有美好的想像,但有多少人栽在這條追求絕對報酬的道路上,好像堅哥一樣。我想起Barton Biggs在Hedgehogging書中的一段話:"The new hedgehogs may have been golden boys, but they still bleed red." 恆指從一萬點到三萬點花了十多年,從三萬點跌回一萬三只花了十四個月,然而對很多人來說,這還是比不上美夢幻滅的速度。V的際遇雖然好過堅哥很多,但這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呢?

班機誤點,當我踏進酒店房間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一點鐘,之後長達兩星期、跨越三大洲的marketing將從明天早上七點半的早餐會議開始。我用最快的速度沖完涼、熨完衫,睡前最後再檢視一次marketing materials。在倫敦我一向喜歡住這家酒店:小而美,交通方便,早餐美味,面對著Hyde Park,可惜我從來沒有時間去走走,總是隔著條街望著薄霧裡的一片蔥蔥鬱鬱。想要明天即將要見有歐洲股神美譽的B老,我兩眼發直地望著天花板,不知不覺到了天亮。

密集的出差讓我練就了一身打包行李的好本領,一個登機箱和一個衣袋就足以應付冬天兩個星期的行程。還記得剛入行時大包小包出差時的慘況,現在的我絕不會讓多餘的行李拖慢我的腳步。雖然一夜無眠,但倫敦冷冽的早晨讓我踏入酒店門口就瞬間清醒。早上的幾個會議還算順利,可能大家還沒從節日的歡樂氣氛中回過神來,就算我有一個錯到離譜的call都沒有人提起。抱著僥倖的心態,我提早到了F記。裝修古典優雅的會議室,我和一班基金經理中間隔著一張紅木會議桌,感覺像是受審多過開會。B老坐在正中間,一頭略漸稀疏的花白頭髮和玳瑁框眼鏡讓人感覺親切,但每當他望著我,鏡片後的灰藍色眼睛銳利的好像可以看穿我心中最微小的疑惑。



幾句簡單的寒暄之後,我開始被審判。幾個基金經理車輪戰式的挑戰我的觀點、對公司的財務預測以及我公司的宏觀策略。宏觀策略當然不關我的事,畢竟我不是economist(經濟師),也不是strategist(策略分析員,主要提供客戶有關資產分配以及選股的建議),但偏偏分析員對財務模型的假設建立在 economist和strategist的預測(house view)之上,所以如果兩方看法不同,就會出現自打嘴巴的情況。


「請你誠實的告訴我,不要管你們的house view,你真的認為香港的樓價會繼續上升?」會議的最後,B老這樣問我,溫和低沈的聲線帶有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


「B老,我不知道你最近一次來香港有沒有機會在金融區之外的地方逛過,從銅鑼灣到天水圍,全香港的租金現在已經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商鋪的租約通常三到五年不等,當然現在租金狂漲,兩年的租約也有見過。舉個例子,以銅鑼灣羅素街商鋪替換的情況來看,高租金將會繼續維持一段時間,至少到租約期滿,不計違約走人的。現在只有國際品牌或是高客單價的金鋪、錶舖能夠承受羅素街的租金成本,而他們把租金看成是行銷費用的一部分。就算現在自由行所帶來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我相信他們有能力至少撐到租約期滿。一切都是供給和需求的問題,香港只有一條羅素街。至於旺區之外跟著漲的舖租,我的看法就沒這麼樂觀。另外,就算是旺區,一條街是不是真的可以容納五家金鋪三家錶行一齊揾食,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但在一股無名火的驅使之下,我接著說出我真正的想法。


「至於住宅方面,可能讓我另外一個同事回答比較適合,但我個人認為,整個經濟體系層層向下,高租金攤薄了利潤,如果不是加價,經營者就必須要在其他方面樽節成本,譬如餐廳在食材上偷工減料,或是壓低員工的成本。打工仔開支大了,人工卻不變,有能力進入私人住宅市場的新血便越來越少,於是整個樓市慢慢的變成之前有樓揸手的業主支持。如果經濟暢旺,我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現在我看到的是住宅市場彷彿是走鋼索的人,沿著鋼索慢慢向上,但周圍的風勢卻越來越大。

做分析員多年,我看得最錯的就是香港的樓價。這幾年我身邊沒買樓的人都像是受了詛咒,不是被業主以動輒三四十巴仙大幅加租,就是業主連租約賣樓被迫搬走。2007年前iBank的expats(外籍僱員)集中在半山、灣仔;隨著樓價拾級而上,有些人搬到九龍站上蓋,接著是奧運。這兩年開始,租金把expats慢慢向外推,長沙灣、將軍澳、東涌,然後慢慢有人離開香港。Expats已經算是這個社會上比較富裕的一群,你更難想像樓價對基層的影響。」我知道我的個人意見和這個會議並不相干,但話已經說了出口。

「最近我們有兩個分析員從倫敦調到香港,他們的看法和你一樣。每個分析員因為背景不同,他們都有自己的立場,但我感謝你告訴我你個人的觀察。這陣子我聽到太多過於樂觀的見解,我需要一個平衡少少的聲音。謝謝你來見我們,保持聯繫。」B老一貫平淡的語調,讓人猜不透他的好惡,但我很高興這個會議最後有驚無險的結束了。


之後的行程進行的非常順利,一個對的九倉的buy call足以讓客戶暫時忽略那些時點不是那麼準確的投資建議。美中不足的是從紐約到波士頓的飛機又延遲了,雖不滿意但也不意外。短短四十分鐘的飛行時間居然讓我等了將近三小時,早知道就坐車去了,我心想。又冷又倦的時候,特別容易想家,想起家裡那碗熱騰騰的湯,想起客廳滿溢著笑語和琥珀色的光。望著飄落在跑道上的雪雨,此時此刻我願意用身上任何值錢的物品去換一杯港式熱奶茶。


每次做完global marketing回來,再強壯的人都會面如死灰、形神憔悴。舟車勞動是原因之一,睡得少吃得少才是主因。不管是早餐會、午餐會還是晚餐會,分析員大部份的時間都在說話,只能眼睜睜的望著自己的食物由熱轉涼。銀行L常常調侃公司的女分析員不必去什麼必瘦站,多做幾次marketing自然就瘦了,他說的其實非常有道理。再怎麼好的餐廳,再怎麼好的菜式,只要是工作的場合,真的是食龍肉都無味。話說回來,有早餐會、午餐會、晚餐會還是好的,多多少少都能吃到一點東西,最慘的是趕路時站在路邊啃兩口凍冰冰的三文治,一面咒罵鬼佬國的飲食文化。波士頓做完,回紐約再做半天就可以回到亞洲了,雖然不是回家,但新加坡絕對比這裡好,我激勵自己。



最後一個會議結束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昨天接到倫敦sales的電話,說B老很滿意我們team在上一年的對他們的協助,我們的努力一定會被反映在下一季F記經紀佣金的分配上,除此之外,他還特別提及我。「他說你是一個好的分析員,在數字之外,你提供了很好的市場觀察。做得好!」業務性質使然,sales通常見風轉舵,高捧低踩,他們說的話我通常會自己打點折扣,但聽到好的客戶反應還是不禁沾沾自喜。對我來說,做分析員最大的成就感來自客戶的肯定,這不單是代表自己存在的價值,也證明了自己看市場的眼光。雖然一冷一熱讓我有點感冒,卻不減回家的雀躍心情。在樟宜機場簇新閃亮的第三航站,我抓緊上機前的空檔幫家人買些小禮物。還記得媽媽說上次幫她買的新加坡本地品牌鞋子價廉物美,這次再幫她多買幾雙。

在排隊結帳時,我的電話響起,是媽媽打來的。

「阿媽,剛好我在幫你買鞋子你就打來,這麼巧!」機場的Charles & Keith總是人頭湧湧,我側著頭夾著電話,一面在手袋裡找銀包出來付錢。

「阿女,你幾時到香港啊?」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鼻塞,想必是感冒了。

「我晚上十點到。你感冒了啊?等你看到你的新鞋子,一定高興的什麼病都好了。」看著店員將包裝鞋子的同時,我已經可以想像到媽媽看到它們時的表情。


「女啊,我沒事…我其實要告訴你,婆婆昨晚過身了…她...」話沒說完,媽媽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我的笑容凝結在周遭熱鬧的空氣中,只是呆立著,拿著店員遞給我的一袋新鞋。電話中仍兀自傳來媽媽含糊的話語。「我們想說等你開完會再告訴你,免得影響你工作。她走的很安詳,沒有什麼痛苦,她說你太瘦了,叫你要好好吃飯,快點找個好男仔嫁了,只是她等不了...」我仍然站在原地,感受到淚水溼潤了面頰,然後沿著下巴一滴一滴的落在衣領上。我怪媽媽為什麼這麼遲才告訴我,我怪自己在婆婆生命的盡頭沒能握著她的手,陪他一起度過。

我提著那袋鞋,腳步倉惶的步出店門,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最後登機的廣播提醒了我,哪裡是回家的方向。我一路哭著走到登機門,一路哭著上飛機,周遭的事物像是歪曲的時空,在淚眼中顯得多麼不切實際。一位空姐輕聲的問我,需不需要什麼幫忙,我搖了搖頭,她轉頭體貼的斟了杯熱水給我。我哭著哭著睡著了,夢見婆婆因病而骨瘦嶙峋的雙手緩緩梳理著我的頭髮,像小時候一樣。不必擔心,你會活到一百歲,你會看到我結婚生子,我笑著跟她說。她坐在那張她最喜歡的躺椅上,心滿意足的睡了。


(九)
在婆婆的喪禮上,人人只是不停手的折紙蓮花,以面前一疊疊的金紙消耗悲傷的力氣。機械式的動作讓我的頭腦可以暫時停止運轉,將所有的注意力用來對付眼前無生命的死物,暫時忘卻逝者在生時的種種,只是暫時。偶有空檔,往事就如潮水將人淹沒,不管願不願意。

小時候我由婆婆帶大,衣食住行被照顧得妥妥貼貼,媽媽常笑我被寵壞了,將來怎麼嫁人。自小好勝,我在學校成績一向不差,不需爸媽操心,但這些對婆婆來說永遠只是清風拂面,無關緊要。她只在意我有沒有吃飽穿暖,有沒有湯水飲,胖了還是瘦了,成績這種事,遠比生活來的次要。飽經戰亂的一代生活只求安穩,每次我和她抱怨工作的事,她總是那一句:食無定時,每晚做到夜麻麻,不如辭工嫁人啦!我也總是笑著說知啦知啦我會留意啦,但香港地生活艱難,我知道要努力工作儲錢才有將來。至少有一天我頂不順份工,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我可以暫時支持自己的生活。結婚的事就這樣一年拖一年,樓價繼續一年高過一年,錢永遠儲不夠,她卻先走了。

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沒有埋怨的權利。那些好日子,我擁有過,也失去過;那些好機會,我爭取過,也放棄過。然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失去了可以再找回來,很多機會放棄了可以返轉頭,但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不可逆的,死亡是其中一件。這幾年我所引以為傲的,在生與死面前根本微不足道。突然我不知道這些奔忙是為了什麼。我們急急地向前走、向上爬,為了不可知的未來,將真正重要的東西拋諸腦後,然後安慰自己,這就是人生,每個人都如此,我又怎麼能例外。


「阿女,你可以例外,你有權利選擇你自己的人生。」喪禮結束後,我和爸爸慢慢踱步回家,他這樣告訴我。「我們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今天你所擁有的都是憑著你自己的努力,我和媽媽沒有幫你,應該是說我們也沒有能力幫你。人生不一定要一直向前走、向上爬,偶爾停下來休息一下也沒關係,只要你有能力。」他一派輕鬆的說。

「我有想過停下來,或許轉換跑道,但仔細想想,我真的不知道我喜歡什麼,也不知道這幾年下來我到底學到什麼。」我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步,細碎而凌亂。

「人生中不一定時時刻刻都要有意義嘛,放鬆點。時間不會白白過去,經過的事情一定讓你有所得著。」爸爸繼續溫和地說。「只是休息過後,你總是要繼續走。將來你還會失去一些東西,好像我和媽媽總有一天也會離開,但你也會得到別的東西來補償番,好像你自己的事業、你自己的家庭。重點不是將來,而是把握現在。」說罷,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阿爸,你現在說話好像幾有禪機,讓我回去好好參透下,哈哈。」我也笑了。


(十 )
如果停下來,我的機會成本是什麼?在sell side,撐得久的人就贏了,我和礦業J常常互相勉勵。賣方分析員通常只專注於某一個行業,除非轉換跑道,但通常覆蓋的板塊不至於差得太遠,像是原本看食品飲料等消費必需品轉衫褲鞋襪等消費非必需品,或是看煤礦轉看其他有色金屬,雖然也聽過原本看科技股轉看消費品這種極端的例子,但畢竟是少見。和公司的關係、行業的知識以及人脈是會隨著時間而累積的,如果看的行業沒有太多新公司上市,像是香港地產,那麼分析員就會是一份越做越輕鬆的工作,除非接下管理職。但在這樣的市場,鬥長命實非易事,尤其是比較年輕的分析員,人工沒有RA平,在業界的地位還沒有建立起,最糟的情況是幾個大市值的公司被老闆緊緊抓在手裡,自己得幾個可看可不看的小公司。

如果我離開了,我的機會成本除了人工,還有過去辛辛苦苦撐過去的時間。繼續撐下去,不過不失且不要得罪人,或許我可以慢慢往上爬,或是去個小house做管理職。我試著想像有朝一日我坐我老闆的位置,不知道我會不會駕著一台Maserati,感受到他對生活的那種自滿,或是像銀行L和P太一樣,位高權重但工作起來照樣六親不認。如果有這樣的一天,我會不會開心?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永遠比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簡單,問題是我要為了什麼去放棄既有的東西,就算我不喜歡。然後我發現,原來放棄也需要極大的勇氣。


「如果不做這行,我可以做什麼?」週末吃早餐的時候,我問F。F是我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從事IT。還記得那年在朋友的生日會上遇到他,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讓人感到格外親切,後來發現大家原來有共同的興趣,便自然而然的開始交往。

「我可以把我的工作外包給妳,哈哈哈。」F打趣地說。IT工時甚長,但某些涉及開發的工種其實前景頗佳,但大部份的人對資訊行業的認識卻仍然停留在砌電腦整電腦上,我媽媽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總是搞不清楚F的工作範疇。不過如果有人問起她女兒的工作,我想她大概會說就是計數、寫報告,然後不知道為什麼要常常出差。

「如果我可以接你外包的工作,這也算是有一技之長,但你知道我最叻只是excel...」我扁了扁嘴。

「其實我認識妳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妳真的喜歡什麼,只是感覺這份工消耗了妳對所有工作以外事物的熱情。平常吃飯時妳不停手的回mail,回家又回,睡前又回。放假如果不用加班就睡到下午…不過也不能怪妳,每個打工仔都一樣。」F最喜歡調侃我中了Blackberry毒,每五分鐘就要拿起來看一次,活像個強迫症患者。

「至少我不像你放假不停手的打機,睡醒後一路打到下午茶,回家又打,睡前又打,哈哈哈。」我開玩笑地說。

「這叫做男人的浪漫,妳不明白啦。遊戲世界是最公平的,條線不計,哈哈。遊戲中沒有現實生活中的不公義。長相、家庭背景、都無關緊要。在遊戲中,人人永遠都有重生的機會,超越肉體的限制,甚至超越生與死。現實生活中妳有看過喪屍、第三次世界大戰和波動拳嗎?遊戲裡我可以踢世界盃,可以揸波子,還可以當狙擊手,都不知幾好。現實生活中我含向左走向右走啦!」毒向左走向右走上身的F開始滔滔不絕的發表他對遊戲的偉論。



「好,我可以理解打機是一個暫時逃避現實的渠道,但你可不可以認真一點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如果我不打斷他,他就會開始跟我講昨天打機遇到的對手幾勁幾勁,然後自己又是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殺得對方落荒而逃。我不是沒有興趣聽,而是現實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

「我正在認真地回答你的問題啊。可不可以暫時跳脫出妳的無限loop,想像一下,如果你有無限多的空閒時間,妳會做些什麼?」F問我。

「嗯…我會把還沒看完的動漫看完,練習煮飯,可能寫幾個故事,然後每天睡足八小時。但這個假設是不成立的,因為不工作就沒錢開飯,沒錢開飯就真係含…哈哈哈。」我原本想要說出那個字的,但想想在公眾場合還是算了。

「又沒人叫妳一輩子不工作,妳不工作我可養不起妳,但暫時支持一下妳倒還可以。妳剛說的那些事,只要可以令到妳開心,妳都應該去做。人人有開心的權利,妳也有。不過,如果妳真的決定休息,其實還有別的事可以做,像是準備婚禮。」F的思考邏輯非常實際,但聽到最後,我差點將口中的腿蛋通噴了出來。

「我有說過要跟你結婚嗎?就算我休息一陣子,我自己也可以養自己,才不用你支持。」語氣雖寸,但我相信我的臉上一定掛著笑容。


「唔該你同我結婚啦!」F邊說邊從口袋拿出戒指,我嚇得把手中匙羹跌在桌上。「我知道婆婆過身對你打擊很大,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人的一生會錯過好多事,所以應該要把握現在。我問了身邊的朋友有沒有什麼求婚好橋,但妳知道我高登仔來既,講就兇狠,做就含向左走向右走,在公眾場合做一些浮誇的事我真的接受不到,我想你也不會喜歡,如果我求婚求到一半,妳突然要回辦公室工作,向妳那個朋友一樣,我覺得好Seven。這只戒指我這幾天一直帶在身上,想說有適當時機就拿出來問妳,我覺得現在是個適當的時機,請你嫁給我。」穿著波褲拖鞋的F拿著戒指的畫面非常滑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真摯感人。

「我覺得你可以挑一個好一點的時間和地點...但我勉為其難接受。」在週末早上十點的茶餐廳,A餐和B餐之間,我伸出左手,讓F幫我戴上戒指。

「我覺得用張欣欣那套是污辱妳的智慧嘛!好,禮成!回去打鋪機咧?最多我讓你一局?」F故態復萌,這感人的時刻只維持了幾分鐘,但生活不就是如此?我曾經幻想過我會在什麼樣的情境下被人求婚,但很顯然的F的思考邏輯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打你的頭!」怒斥他的同時,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十一)
辭職這件事需要一點衝動,雖然我每天都做好辭職的心理準備。公司的電腦裡早已存著一份辭職信,不開心的時候就打開檔案改成今天的日期,但我始終沒有寄出去。

轉眼又到了II(Institutional Investor)投票的時候,同事紛紛忙著打電話給客戶催票,雖然投票的人和被投票的人都覺得這是件膠事。得名在某種程度上代表客戶的肯定,但更多人想得到的是最佳分析員的虛榮以及之後和自己日後談判的籌碼。一年之中有三大投票,由三家不同的機構舉辦,分別是Asiamoney(亞元雜誌)、 II(機構投資人雜誌)和Greenwich Associates(格林威治聯合),在亞洲的分析員比較看重前兩者,但某些美資行偏愛後者的公信力。客戶的投票是分析員的KPI之一,重要程度與panel vote(個別客戶內部投票)和報告質量差不多,但對客戶來說,投票結果實質意義不大,很多基金已經宣布不參與任何外部投票,除了怕賣方分析員死纏爛打,也不想因為外界的評價而影響自己佣金分配的標準。

就算知道外部投票的影響力在幾單醜聞發生後已經大不如前,各大行內部還是對此相當重視,每當投票季節開始之前,管理層都會擬定拿票的策略,並慎重其事的開內部會議確保公司上下全力拉票。但分析員投票原本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大基金的一票以權重計大過小對沖基金的一票,對於缺乏大long fund客戶的中小行分析員非常不利,加上中小行本身資源有限,報告能見度低,好的分析員很容易被埋沒。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機制的問題,但有沒有意義都好,事關年底review,電話還是要打,票還是要拉。我對於拉票這件事情感到非常厭煩,不管是趁機抽水的客戶還是汲汲營營的同行,做得分析員,居然要被幾個爛鬼雜誌搞出來的投票牽著鼻子走,想想還真是悲哀。不過投票所創造出的經濟價值是可觀的,從這段期間中環大小餐廳都訂不到位子可見一斑。


可能是因為我早已無心戀棧,對於這次II的投票我感到特別反感。坐在自己的位置,聽著周圍此起彼落的催票電話,感覺有些超現實,但不打電話卻又有點說不過去,所以我撥了電話給對沖V。

「V,是我!方不方便講兩句?上次那個call應該讓你賺了不少,記得我是第一個打電話給你說這件事的人。你也知道現在II正在投票,如果你覺得過去一年我們的服務對你有幫助,記得投我一票!要投regional(通常指亞太區除日本以外),不是Hong Kong/China!Regional權重比較高!」我模仿我老闆催票的標準台詞對V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來。

「阿姐咪玩啦!妳老闆今天早上已經打過電話來了,妳學的好像,哈哈哈!」V在電話另一頭爽朗的大笑。

「我一個早上聽他講一樣的台詞十次以上,都會背了!不過今年他好像對投票特別緊張,不停叫我約你出來happy hour。」我壓低聲音繼續說。


「妳叫他Stop la啦!幾個call都最遲downgrade認衰,現在開始反彈又急著upgrade,還敢跟我說自己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分析員。唉,我最憎投票!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我已經接到多少催票的電話,每個人都說自己是第一個打來的。賣方分析員就是這樣,call錯就不出聲,call對就打來邀功,講一句"I told you so"好像好威,大佬你早了幾個月call啊!我做hedge fund不是long fund,如果真的聽你說,我的fund早就執啦!」在早上的電話轟炸之後,聽得出來V已經開始失去耐心。「跟他happy hour就不必了,他不是在外面說跟我有多熟?大家這麼熟還用happy hour?倒是幾時幫你慶祝破地獄?」

「噓,我還沒提。」我下意識的望望周圍的同事,見到大家仍然戴著headset口沫橫飛的和客戶講電話,才安心地繼續說。「我在想什麼時候是對我們team影響最小的時機。」

「妳都傻的,哪有什麼最好的時機?II完過年,過完年出上年業績,接著marketing,間中可能幾個deal又到中期業績。妳要等到幾時?要不要幫他們訓練完人再說?」V調侃我。「果斷一點,要做就快,把earnings season留給他們去頭痛吧!」

Earnings season(業績高峰期)是分析員最痛苦的時候。中國公司大多以十二月結算,三月即是出年度業績的高峰期,每一家所覆蓋的公司都要出報告review,同行業沒有覆蓋的公司也要知道狀況。業績有時效性,聽完分析員會議要儘快讓報告出街,所以如果一天之內剛好有幾家公司出業績,下班時間更是難以估計,常常前一天晚上做到三四點,回家沖個涼小睡片刻,又趕去公司開七點半的早會。我的生日撞正業績高峰期,所以入行以來,已經幾年沒有好好慶祝生日。



也許,今年我真的可以生日快樂,只要我把辭職信印出來,放在我老闆桌上,就是這麼簡單。今天他應該會一直待在辦公室,擇日不如撞日。我打開檔案,把日期修改成今天,印出來,簽好名,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入信封。遞了出去就沒得返轉頭,你確定你要這麼做,我自問。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輕輕敲了我老闆辦公室的門。

「Come in. How may I help you?」剛剛和客戶講完電話,我老闆一時之間還無法切換到對同事的mode,高昂的聲線中有種不自然的親切。

「Boss,有件事我想跟你談,可能阻你幾分鐘,不知道你現在方不方便。」我想我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揚了揚眉毛,做了個手勢示意叫我坐低。

「上一年對所有人來說都是辛苦的一年,很多人被迫離開這行。不要說bonus,能保住份工已經是blessing,妳現在自己要放棄?」他七情上面,加上手勢,讓整段話更富有戲劇性。「妳回去好好想想。不是我要留妳,只是妳知道大把人想坐妳的位置,妳走了未必可以回來。」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我有其他的事情想做,而這些事情需要時間,但這份工讓我沒有時間去做別的事,甚至沒有時間去好好生活。也許我這一刻的想法是錯的,但我還是想要自己去證明,不論對錯。」我的聲音異常冷靜,冷靜的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彷彿自己是個第三者在旁邊觀察著事情的發展。

「細路女,有些事情妳錯過了就不會再有,就當作感謝我當初叫你過檔幫我手,給你機會跟我學嘢。」他嘆了口氣,似乎對於我的愚蠢感到不可思議兼不勝其擾。

「沒錯,有些事情錯過了就不會再有,所以我希望可以給自己一點時間去追番。真的很多謝你這段時間的提點,也多謝你給我機會。」就算聽起來愚蠢,我也想要堅持下去。

「有沒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做的,讓你改變心意?」他已經用盡耐性,從他緊皺的眉頭可見一斑。

「沒有。Coverage、人工甚至工作的保障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比起來公司的醫療保險對我來說可能還比較實際。我們可以談一個恰當的離職時間,這是我唯一可以讓步的。」我知道他快要爆發,所以我們的談話應該要儘快進入細節的討論,不要在不相干的事上糾纏。



「妳始終欠我的。我幫妳爭取的package和機會都算了,妳知不知道其實妳在上一次的裁員名單上,是我幫妳去講,妳才有得留低。妳不理house view在外面發表妳個人的意見,我都算了。我只是想要妳知道,我大可摧毀妳的career,但我選擇保妳。」我知道他講大話,礦業J收到的風絕對比他準確,但我已經無心和他爭辯。

「我多謝你的指導和機會,但我沒有欠你。我的人工是公司給的,我幫這家銀行打工,不是幫你打工。既然我的career可以這麼容易被摧毀,我想再做下去也沒意思。這是我的辭職信,從今天開始算起,根據合約上的通知期,三個月後我正式離職。當我踏進你辦公室時,心裡其實還是有些猶豫。謝謝你的一番話,讓我可以堅持我的決定。」說罷,我將辭職信輕輕放在桌上,轉身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十二)
離開的那一天,辦公室滿滿的是耀目的陽光。交易室在幾輪裁員後空了幾塊,但隨著市場轉好漸漸開始忙碌。此起彼落的電話聲、IB chat(Instant Bloomberg chat,行內的MSN)訊息提示聲、sales traders落盤的呼喊聲,這是我所熟悉的交易大廳,總是熱鬧繁忙,而我今天就要跟它道別。每天有許多新的trading idea從這裡開始,有許多deal在這裡被執行,每件事都有它的價碼,正如在這裡工作的人一樣,彷彿身上掛著標價。


東家不打打西家,美資跳歐資,歐資跳瑞士幫,瑞士幫跳日本公司,再不然領泡菜國的人工也不錯。或許一開始這行很多職位就被錯誤定價,根據的是P/D(price-to-dream,市夢率)而不是P/E(price-to-earnings,市盈率),而現在就是泡沫爆破的時候。Overcut(過度裁員)之後overhire(過度招聘)是這行的常態,海嘯時被裁的那批人,大部份在2009年和2010年找回飯碗,甚至比之前更高。當銀行發現高薪挖角回來的這批人其實不能幫公司帶來相等的利潤,之後所付出的代價又豈止是當初談好的人工這麼簡單?於是漸漸的我們開始聽到整個research team連根拔起的新聞,整個house撤離的新聞,整個行業進入冰河期的新聞-某種程度來說,是作繭自縛。


今天之後,我可以暫時跳脫這個惡性循環,同時也失去了每個月的固定收入,我感到既興奮又害怕,對於未知的未來。我只是個平凡人,有自己的家人、朋友,有平凡的夢想和平凡的生活,而大部份我所認識的人也是如此。我把Blackberry和門禁卡交給秘書,從此脫離它們的箝制。在iBank的日子讓我對周遭的一切失去耐性,現在我要開始學習慢慢生活。秘書送我出門口,客套幾句之後我離開了這動簇新閃亮的超A級寫字樓。回頭望著它耀武揚威的屹立在維港旁,我想起當年的我是以怎麼樣的心情,暗中發願有一天我要成為當中的一份子。

玻璃帷幕外的橙色天空預示著一天工作的結束,明天這些寫字樓依舊吞吐著數以萬計的打工仔,法國人依舊在中庭花園三三兩兩抽著煙聊天,美國人依舊眉頭緊蹙盯著Blackberry手指快速敲打與自己手指不成比例的鍵盤,打扮入時的OL依舊足蹬漆皮黑色高跟鞋輕盈的步上電梯,穿著白色罩衫的茶餐廳阿哥依舊拎著外賣在與商場相連的通道行色匆匆,還有背著大袋文件的快遞員,在電梯中依舊頂著一額汗水閉著雙眼,對映著身邊架著玳瑁框眼鏡、身穿三件頭西裝的討厭嘴臉。這些是中環的氣味。明天也會是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上班日,工作的份量和今天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早餐也是,午餐也是,下班後的連續劇也是,睡前希望自己突然生一場大病就可以不必返工的妄想也是,對一個戰戰兢兢想保住份工的打工仔來說,包括幾個月前的我。

明天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和自己說。


(完)